余達心
中國神學研究院副院長
我去年在「心靈小經典」系列撰寫《愛德華茲》的導讀,大概不少信徒會質疑,一個十八世紀的神學家,沉寂了二百年,對二十一世紀到底有何可觀之處。殊不知 在最近十多年間,論述愛德華茲神學的書竟如雨後春筍,不下數十本之多,其中不乏談論他的美學神學的,例如Stephen Holmes 的God of Grace and God of Glory和Amy P. Pauw的Supreme Harmony of All。這使我記起,十多年前在普林斯頓碰到一位法國的天主教哲學家,他多年從事研究愛德華茲的美學,特別是美感與知識的關係,更認定他的美學將會成為二 十一世紀重要的神學資源。我當時半信半疑,到如今才明白箇中原委。
西方自啟蒙運動起,一直高舉理性,單憑理性去認知真理。為求客觀, 更將主體排拒於知識以外;而美感被定性為主觀體驗,便在認知真理中沒有任何角色。美學一直不入知識論之範疇,美感被認定不是通向知識的管道。三百多年來, 理性與科學幾近專橫,人的美感被圈定在主觀之內,備受忽視、壓抑。「浪漫主義」哲學家對啟蒙運動的猛烈批評,正是為此。當西方進入二十世紀,理性主義的偏 頗漸現,而理性的限制也愈來愈明顯。美感在認知真理方面的重要性也重新被確認。
在神學方面,倡導以美感作為神學方法重要元素的先鋒, 首推天主教的神學家巴爾塔薩(Hans Urs von Balthasar)。他的鉅著《主的容光》(The Glory of the Lord)將成為二十一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神學論著。他慨嘆美感在神學認知中備受壓抑,在基督教傳統(Protestant tradition)中尤甚。自馬丁路德否定中古神學以理性洞窺宇宙奧妙來參悟神永能和神性的「榮耀神學」以來,基督教便恆以基督的受苦作神學的起點,以 「十架神學」(theologia crucis)抗衡天主教傳統的「榮耀神學」(theologia gloriae)。神的榮耀,以及祂在受造之物透出的榮美,也因而備受忽略。同時,基督教非常強調「聽」上帝的話語。「聽」重於「看」,自初期教父以來 「觀看神」(visio Dei)的傳統也相應式微。創造的光芒不單隱沒於十架之下,就是連十架本身的光輝,也好像被苦罪的慘烈所吞噬。上帝的榮耀被救贖之苦遮蔽了,而救贖之美、 神愛之美也無從言說。基督教的美學可說甚為貧乏,這也說明為甚麼改教運動以來,基督教教會在藝術、文學方面對文化的貢獻或影響,相當微弱。巴爾塔薩不是否 定十架神學,而是倡議以十架的榮耀去洞悉上帝的榮耀,在體悟上帝大愛時無忘上帝乃榮耀至極的上帝,因此人要洞察上帝在人性、宇宙中透出的榮耀光輝。美學不 單在誘發美感或設計崇拜上發揮作用,更應在認識上帝本體上佔重要的位置。
由巴爾塔薩帶動,美學神學(theological aesthetics)漸受重視,美感在神學方法的位置也愈來愈受確認。美學神學的著作也逐漸湧現。近期出版哈特(David Bentley Hart)的《無限者之美善》(The Beauty of the Infinite)更是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作者是東正教神學家,博覽群書,對音樂、藝術、文學無一不精,哲學及教父神學的造詣更是深邃。他剖示西方如今 的虛無主義可追溯至古希臘的悲劇意識所內蘊的形而上建構,只有當基督並祂的十字架將神美善的榮耀展示,人才能擺脫自己「意底牢結」(意識形態)的捆鎖,心 靈豁然開朗,看到上帝無限的美善,心受吸引與神契合。
除了哈特外,還有不少神學家開拓美學神學的領域,Richard Viladesau的Theological Aesthetics- God in Imagination, Beauty and Art,以及John Navone的Toward a Theology of Beauty – Contemplation of the Beauty of Divine Love,便是由巴爾塔薩的美學思維所感染而寫成的。西方有這樣的發展,令人喜出望外,深盼華人教會也對美學有重新的估價,不是要「用」它去做「美化」之 工,而是視它為通往上帝的一大進路。
(原刊於《文藝通訊》2004年9月,第二十五卷第五期)